一场锂电行业备受瞩目的官司,近日迎来了“化干戈为玉帛”的结果。
7月19日,福建省宁德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纸《民事调解书》显示,“行业新秀”蜂巢能源向宁德时代支付500万和解款,选择了主动与“老大哥”握手言和。
据悉,500万的和解款是双方和解过程中讨论决定的。双方还表示,未来将共同致力于推动中国新能源行业健康发展。
不过,诉讼虽然已经和解,但围绕着锂电行业以及“竞业协议”的争议却并未平息。
行业龙头宁德时代究竟有没有“滥用竞业协议”?动力电池企业严格设置竞业限制究竟为何?企业保护公司机密与行业人才流动之间的矛盾又该怎么破解?
多位宁德时代的离职员工向凤凰网财经透露,需要签竞业协议的基本都是涉及技术岗位,并非所有人都要签。而且在“竞业”期间,公司都会给相应的工资补偿。
上海市委党校现代人力资源评测研究中心杨国庆教授认为,竞业协议是在企业和员工之间的一种平衡器。人才流动的原则不仅仅是自由,还有合理。竞业协议属于对人才自由流动的合理限制,能够有效保护企业合法权益。
“竞业协议”风波始末
宁德时代和蜂巢能源的这场诉讼风波,始于今年二月。
当时,宁德时代以“不正当竞争”为由,将蜂巢能源以及无锡天宏企业管理咨询有限公司和保定亿新咨询服务有限公司一起告上了法庭。
据报道,2018-2019年期间,9名宁德时代员工在离职后,分别加入无锡天宏和保定亿新。据了解,这9名前员工的职位包括主任工程师、工程师、助理工程师、市场专员等。
宁德时代认为,这些员工入职保定亿新或无锡天宏仅仅只是一个掩护,目的是为了规避《保密和竞业限制协议》,实际上为蜂巢能源提供服务。违反了与其签订的《保密和竞业限制协议》。
据天眼查信息,保定亿新法定代表人杨红新系蜂巢能源公司总经理,且与与蜂巢能源保定分公司注册地址相同,不过这家公司在去年6月注销。天赐天宏的前股东华怡旅游,经股权穿透后由长城汽车董事长魏建军直接或间接持股45%,而魏建军同时是蜂巢能源实控人。
在一审判决中,福建省宁德市中级人民法院认可了保定亿新、无锡天宏与蜂巢能源的关联关系,支持原告宁德时代的相关诉求。5个月后,这场备受关注的诉讼最终迎来了“和解”的局面。
据了解,双方于2022年7月18日收到宁德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民事调解书》。通过双方充分、友好协商,这场诉讼案最终达成和解。宁德时代已经收到了蜂巢能源赔付的和解款人民币500万元整。
虽然蜂巢能源和宁德时代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但依然有不少声音质疑宁德时代“赢了官司,输了格局”,“员工月薪8000却要赔100万”,认为其滥用竞业协议,限制了同业的开放竞争。
那么,宁德时代究竟有没有滥用竞业协议?真实情况又是怎样的呢?宁德离职员工的亲身经历或许更有说服力。
离职员工讲述“真相”
今年6月,曾经在宁德时代工作过三年时间的王志涛收到了法院的一个仲裁通知。“老东家”宁德时代以违反竞业协议为由,将他告上了法庭。
据王志涛透露,他是在2015年12月加入宁德时代,入职时职级为9。之后三年多时间,王志涛一直从事电芯开发的技术相关岗位,收获颇多。2018年7月份左右,王志涛打算去攻读博士学位来进一步提升自己,就向公司提出了离职。
因为王志涛从事的是技术类岗位,所以在离职时按照公司规定签了相关的竞业协议。
根据协议,王志涛有六个月的“竞业限制期”,在此期间王志涛不能去和宁德时代有竞争关系的同类企业,但每个月可以领取宁德时代发放的补偿金。
不过,离职后王志涛又改变了主意,他觉得读博的时间太长了。于是在竞业协议期间,王志涛去了一家做动力电芯的企业,做一些技术支持工作,并且还在新公司写过专利报告。
而这明显是违反了竞业协议规定的。根据协议,王志涛在竞业限制期内是不能加入任何一家新能源行业企业的,更不要说还给新公司写专利报告了。
王志涛对凤凰网财经表示,当时新公司也知道自己是有竞业协议的。为了规避竞业风险,新公司找了一个关联的第三方人才服务机构,为王志涛办了虚假的入职证明。也就是说,表面上看,王志涛在一家和新能源毫不相关的企业工作,但其实是在为这家动力电芯企业工作。
让王志涛感到气愤的是,新公司明明知道自己有竞业协议,而且还主动联系第三方机构和自己签约来帮助规避风险。但当自己因为违反竞业协议被起诉时,新公司却急忙撇清关系,说这是王志涛的个人行为,公司不会出任何赔偿金。
在新公司待了不久后,王志涛就再次离职了,因为他感觉在新公司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待遇也没有很大的提高。据王志涛透漏,新公司也和他签了类似于竞业协议的“保密协议”,但更像是走个流程,内容写的很模糊。而且从新公司离职时,也没有给王志涛任何补偿金。
“我目前也感觉到比较后悔,不应该违反竞业协议,没必要。希望后面有离职意向的同事不要效仿我。宁德是一家有竞争力的企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能提高自己的能力。”王志涛说到。
和王志涛因想要读博而离职不同,手底下管理着80多号人的资深经理李文峰,离开宁德时代的主要原因,则是因为公司业务架构的调整。
“我一个职级13的资深经理,底下管80多号人,突然一年之内把我的80多号人搞的只剩两三个人。虽然是公司正常的业务调整,而且收入也没有降低,但我觉得在这里很难做成事了,所以就从宁德时代离职了。”李文峰说到。
据李文峰透露,他是在2019年1月正式到宁德时代工作的,职级是13,职位是资深经理,主要是做设备自主设计开发。李文峰入职时,宁德时代还给其分配了25000股作为股权激励。凤凰网财经了解到,这些股票当时价格约为36元/股,而现在已经510元/股。
当时公司高层给李文峰的任务是,计划一两年内实现整个设备装备单的生产线。之后也组建了一个差不多有80多位工程师的团队。但到了2020年中旬的时候,公司又对业务结构进行了重新的划分,李文峰的团队基本上都被打散了。
“我觉得和我2018年来面试的时候的内容有点差异,就想撤了,所以到了2020年的1月份吧,我就辞职了。”李文峰表示。
在辞职的时候,李文峰也同样签了竞业协议。以李文峰的职级,本该是两年的竞业期,但领导觉得有点对不住李文峰,就给减了一年。最后在真正实施时,其实只执行了半年,提前结束竞业期了。
离职后不久,就有猎头找上了李文峰,邀请他去一家锂电的创业企业。虽然新公司给的待遇并没有在宁德时代时高,但给的职级更高,而且李文峰也确实想做出一些事情,于是便答应去了这家公司。
新公司并未直接和李文峰签约,而是通过第三方的关联企业和李文峰签的合同,说是帮忙去做一些顾问的事情。“他们也知道我有竞业协议,可能是为了规避风险吧。”李文峰表示。
但新公司的情况并没有李文峰想象的那么美好。“领导的想法很多,什么样的方向都想去试,但是人手不够。就相当于是喊一些口号,却无法落地。他的资历和经验也不充足,就容易让我们这种做技术的感觉到不可靠,所以后来就离开了。”
经过这件事后,李文峰觉得还是宁德的工作氛围比较好,大家都比较踏实的去做一些事情。李文峰想回到宁德时代,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不久之后去了宁德时代旗下的一家专门做储能的公司。
现在已经回合肥老家工作的刘晓军,在从宁德时代离职时也签了竞业协议。宁德时代是刘晓军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他在2019年7月入职,从事工艺开发的工作。2020年10月离职,离职时按规定签了竞业协议。
刘晓军对凤凰网财经表示,自己刚离职就有猎头过来请自己去一家动力电池企业。“虽然我才刚刚工作一年,但他们可能比较看重我在宁德的工作经验,因为在宁德时代能见到很多种解决方案。”
与王志涛、李文峰类似,新公司在知道刘晓军有竞业协议的情况下,同样采取了用第三方公司与刘晓军签约的方式来规避风险。刘晓军表示,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泄露了什么技术秘密,但这样的做法确实也是违反了竞业协议的约定的。
刘晓军并未在新公司待多久,虽然工资高了不少,但他不适应新公司的工作氛围。再加上父母催他回老家工作,因此在新公司待了不到五个月便再次离职了。刘晓军向凤凰网财经透露,如果宁德时代将来在合肥有分公司了,他愿意重新回到宁德时代工作。
2016年就已经入职宁德时代的张立杰则是还没离职前就已经被猎头“盯上”。张立杰对凤凰网财经表示,自己是被“高薪”挖走的。本来以为到新公司后能够受到重视,真正做一些事情,但没想到在新公司只待了两个月就走人了。
“去了之后我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这个老板不懂技术,一帮人都骗来骗去的。业务上也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的突破,所以待了两个月后我就走了。”张立杰说到。
谈到对方为什么愿意花高薪挖自己过去,张立杰表示,宁德时代的人在行业里一直是非常抢手的,行业内的企业都非常看重宁德员工的技术实力或者资源能力,愿意花高薪挖人。
对于网上所说的宁德时代滥用竞业协议限制员工自由就业一事,张立杰、王志涛、李文峰和刘晓军皆表示,需要签竞业协议的都是涉及技术岗位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要签。“被起诉的可能只是少部分严重违反协议的员工。实际上许多人虽然已经从宁德时代离职,但还是非常感谢宁德时代这个平台带来的机会的。”李文峰表示。
而对于月薪只有8000元的说法,几人都向凤凰网财经表示“远远不止这些”。“如果算上股权激励等福利,许多技术人员的年薪可能都超过50万了。”刘晓军说到。
凤凰网财经了解到,股票激励计划一直是宁德时代非常重视的人才奖励措施之一。2019年,宁德时代就曾向3106名员工授予了1395.56万股的限制性股票。7月21日,宁德时代刚刚公布了“2022年股票期权与限制性股票激励计划”,本次激励计划拟向激励对象授予股票权益合计为513.4064万份/万股。
电池厂商竞争加剧
实际上,宁德时代与蜂巢能源的纠纷或许只是行业的一个缩影。
“竞业协议”引起纷争的背后,是动力电池领域的竞争愈发激烈,也是“老牌企业”与“行业新贵”之间的一场“抢人攻防战”。
近几年来,由于新能源车的销量暴涨,对动力电池的需求也急剧增长,锂电行业迎来井喷式发展,相关企业的市值也水涨船高。
2019年至今,宁德时代、比亚迪、国轩高科、亿纬锂能、天齐锂业等锂电行业的上市公司,股价和总市值几乎都实现了成倍的增长。宁德时代的总市值更是一度突破1.6万亿。
来源:公开资料,德勤分析(注:股价以当日收盘价为准;股价单位:元)
在锂电行业的诸多企业中,无论从市场份额还是还是市值看,宁德时代都成为当之无愧的行业“龙头老大”。数据显示,2020年国内动力电池市场份额宁德时代占到了50%,2021年则达到了52%。
从“龙头”宁德时代离职的员工,自然也成为行业内比较受欢迎的人才。甚至同行之间“挖墙脚”的行为业屡见不鲜。一些锂电行业的企业尤其是刚起步的创业企业,甚至会采取挖取竞争对手相关的人员、技术的手段,来实现自身业务的快速发展。
再加上近几年来,蜂巢能源、欣旺达、中创新航、塔菲尔等动力电池企业也实现了快速发展,甚至抢走了原属于宁德时代的订单,并由此与宁德时代产生越来越强的竞争关系。为了防止商业机密泄露,同时也为了一定程度上留住人才,竞业协议便成为一种选择。
实际上,竞业协议并非宁德时代独有。有行业人士也对凤凰网财经表示,“竞业协议”在动力电池行业、新能源车行业甚至互联网企业中都是非常普遍的。新能源行业的快速发展也加剧了相关企业对人才的争夺,竞业协议是行业巨头为了防止人才外流、技术外泄的普遍做法。
上海浦深律师事务所刘阳律师对凤凰网财经表示,“竞业协议”之所以存在,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大厂对于商业秘密的保护需求相当强烈。具备商业价值的技术信息、经营信息都可以成为受法律保护的商业秘密,而筹备中的项目或产品一旦泄密,导致竞争对手抢先入市、丧失商机,背后损失很可能是天文数字。
“另一方面,竞业限制正成为大厂‘人才战’的手段,通过竞业协议,大厂仅需支付一定的经济补偿,便可将掌握高新技术的离职员工排除出竞争对手之列最高厂达两年。以目前行业的更新换代速度之快,两年时间足以消弭离职员工身上的技术优势,从而守护自己的商业版图和技术壁垒。”刘阳律师说到。
值得一提的是,去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宁德时代董事长曾毓群曾提交了提案称,“目前锂电池知识产权诉讼案件时有发生,企业维权过程较为困难。维权过程中,存在着取证难、维权成本高,维权周期长,以及商业秘密维权困难等问题”。
北京社科院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智能社会治理中心副教授王鹏也对凤凰网财经表示,出于保护商业秘密、保护隐私,保护创新等角度考虑,竞业协议的存在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过分的强调所谓的竞业协议,不允许员工再去重新就业,从某种程度来说,确实属于霸王条款。
“有一些做的比较好的企业,会在竞业期被给员工一定的补偿工资。我觉得对这种情况对于员工来说还是比较友好的。但是有些霸王条款,既不允许你在某个时间内从事相关工作,还不给补偿,动辄就说要起诉你。这就是不应该的,是不利于市场健康发展的,相关部门应该及时介入,给予纠正。”王鹏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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